平安到家真好

龍山寺廣場

飄著細雨的寒夜裡，我剛從捷運龍山寺站出來，朝著停放機車的地方走去。就算身上穿著Gore-tex 外套，雙手插進外套口袋裡，也還是覺得寒風從各種縫隙竄進來攻擊著我弱小的身軀(笑)。

就在西園路大理街艋舺小公園的巷子口，我前方三公尺處有一輛原本靜止的小貨車突然倒車，接著後方的路人就緩慢的倒下了。貨車隨即左轉離去，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。

號稱反應王的我第一時間還是在原地楞了一會兒，心中反覆思考的是「我剛剛是看到貨車倒車撞上這個人嗎 ?」畢竟這個衝擊真的太大也太過突然了。路人手上拿著一個大大的白色塑膠袋，身穿著黑色連帽外套還把外套帽子戴起來，以至於我一直看不清楚他的臉，只看見他那有點戽斗的下巴，就姑且稱他「為民哥」吧。(而我的直覺告訴我：這位「為民哥」是一名街友。)「為民哥」忍痛坐起後幾次試圖扶著路邊的石柱站起來卻都失敗了，我趕緊趨前詢問是否需要幫忙。

「你需要幫忙嗎?」我雖然正對著 「為民哥」 蹲下，但還是和他保持了超過50公分的距離。畢竟晚上十點的萬華，已經差不多是杳無人煙，天曉得會發生什麼事，還是啟動夜歸單身女子的保護機制，「保持距離，以策安全」!!

一直低著頭的「為民哥」並沒有回我話，不喜歡眼神接觸是許多街友一貫的態度。「為民哥」只是伸手摸了自己的臉，我看見他緩緩放下的左手微微發抖著，上面滿是近乎黑色的液體。靠! 是血。「你受傷了 !!」我看著黑色液體不斷滴落在濕漉漉的地磚上，但我還是無從判斷「為民哥」到底那裡受傷了。那時我想起貓弟頭頂破個大洞的陳年往事......

「你.....有看到車號嗎?」「為民哥」的手還在抖，聲音也在抖。
「有! 我打電話幫你叫救護車。」

我摸了好幾個口袋才找到手機。而按下119的時候，我腦子還很蠢的想說「手機真的可以撥打119嗎? 不管，先打再說。」原來人在慌張之中，真的會變笨，腦子一片空白，然後什麼都想不起來。119 很快就接通了，我先概略的告知路人被貨車倒車時撞傷，報上地址。119 後續還詢問傷者的的性別及年紀，「男性，年約40-50歲」(從外表判斷年紀這件事，對眼瞎的我真的是一大考驗。)

掛斷電話之後，基於對自己記憶力短暫有充份的認知，我拿出了筆記本先把我剛剛看到貨車後門上的車號記下來，不然再過三分鐘我應該什麼都忘光光了。

「我幫你叫了救護車，你再忍耐一下。」
「你幫我打電話給社工XXX，我怕我撐不了多久。」「為民哥」吃力的說。當下的我感覺他的生命在我手上消逝，我拿著手機的手也不禁發抖了。

我打了「為民哥」給我的那個電話號碼，接聽才發現是社工的辦公室電話，晚上十點根本沒人接聽，我只好無奈的掛斷。3分鐘後，我看見救護車從西園路往龍山寺方向急駛而去，在公園內側的我想追來也不及，於是救護車竟然開過頭了!! 我那時腦子裡閃過的是「這些人為什麼不先用Google Map 先定位?? 」只好再打一次119，這時還有好心的民眾在旁邊指點「你要跟他說是在大理街這邊。」

救護車終於來了，兩名消防人員拖來了擔架。三名員警分別騎著三輛警用機車出現了(大哥、老鳥、菜鳥)。我把抄有車號和社工電話號碼的紙條交給老鳥，並迅速的說明目前的情況。一群人在「為民哥」團團圍住。消防員為「為民哥」檢查傷口，他托起了「為民哥」的下巴，站在一旁的我瞥見一條從下巴往頸部大約小指大小的撕裂傷口，不禁皺了眉，這也許要縫個10針吧。

「他是遊民。」 老鳥背對著「為民哥」跟我小聲的說。
「嗯。我知道。」我也知道，但那又怎樣。

「送你去醫院好不好?」帥消防員說。(是的，他既高且帥。小丸子雖然慌張但還是有鑑賞力。)
「我不能去醫院，明天要工作。」此話讓我心頭一驚，難道他不是街友? 是我誤會了?
「你這要縫，不去醫院不行。」
「有沒有緊急的處理方式??」
「沒有緊急的處理方式，我是消防員，又不是醫生。這要縫，去醫院才行。」
「我沒有錢。」「為民哥」這才說了實話。
「.........」這下換帥消防員沈默了。

「和平醫院有沒有病歷 ?」站在我左手邊的老鳥說。「為民哥」點點頭。
「先去醫院再說好不好?」 老鳥接著說。
「我沒有錢。」「為民哥」搖搖頭。我一度想說我可以幫他出醫藥費(了不起也就幾千元)，但後來又考量著這樣會不會養成街友不好的依賴習慣，抑或是不小心傷害「為民哥」的自尊而選擇作罷。

盧了十幾分鐘之後，大伙已經放棄勸說 「為民哥」 去醫院縫合傷口了。帥消防員用紗布和透氣膠帶為「為民哥」做簡易包紥後，開始寫高級救護紀錄表。由於「為民哥」不願意去醫院，消防員最後應該會要求「為民哥」在「拒絕醫療聲明欄」內勾選並簽名。老鳥則拿起隨身的小電腦打算查詢「為民哥」的年籍資料。

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老鳥問。
「吳XX。」
「口天吳嗎 ?」
「你可以不要那麼大聲嗎??? 你知道我現在很痛嗎 ???」「為民哥」失控了!! 而死菜鳥竟然不經意的哼哼二聲冷笑，若我是傷者家屬，這時肯定會質問他「笑屁啊? 很好笑嗎?」或許他覺得那句話很荒謬，但天真的菜鳥不知道，這個敏感的時間點並不適合任何的笑容。

「口天吳嗎 ?」這次換大哥小小聲的問，老鳥在一旁偷聽順便做筆記。面對大哥的問話，「為民哥」態度180度大轉變，對大哥又是鞠躬又是哈腰的。我短暫的懷疑起「為民哥」是不是精神病患者?

「60年次長的跟個老阿北一樣。」老鳥轉身小聲的向我碎唸著。此時老鳥、我、帥消防員形成了一個小圈圈。

「那樣的傷口不送去醫院，沒關係嗎?」我還是有點擔心的問。
「他堅持不去，我們也沒辦法。」帥消防員繼續寫著高級救護紀錄表。
「小姐，你寫的這個車號，前三碼+後三碼，應該是機車車號耶....」老鳥抬頭看著我。
「我是看到貨車的後斗車門上寫的車號，車號就被門桿分成左右各三碼了。」我解釋著。
「汽車車牌是前二碼+後四碼哦........」

噴在貨車後斗門上就總共6碼，因為被門桿切成兩半，所以我寫成前三碼+後三碼。但不管是前三碼+後三碼還是前二碼 +後四碼，車號就是 6 碼呀 !!! 我原本不是很懂老鳥警察的邏輯。回家的路上想了想才理解：這分明就是警察不想再查下去了，更何況「為民哥」拒絕去醫院，一副只想快閃躲起來的樣子，這案子不辦也不會怎樣。

老鳥簡單問了幾個問題，最後感謝我的熱心協助，便說我可以先行回家了。離開現場後，心裡的重擔消失了，頓時覺得鬆了一口氣，於是我在走去牽車的路上就哭了，因為心裡的感覺很複雜。

一方面覺得人命真的好脆弱，被車隨便碰一下就會壞掉。也覺得自己好俗辣，打 119 而已有必要抖成這樣嗎? 一方面又覺得 「為民哥」 因為沒有錢只好選擇不去醫院，真的好可憐。另外一方面也氣警察歧視街友，雖然花媽說很多人都會歧視街友，但如果警察身為國家機器的手腳，也理所當然的把人分成各種等級，面對一個受傷的人，還覺得自己歧視他是對的，那我不知道這個國家到底是怎麼了。我以為側隱之心人皆有之，但事實好像不是這樣?

難免會想，如果有一天我剛好不幸打扮的很邋遢而出了意外成為路倒，是否也有可能被當成街友而遭受歧視呢 ? 我現在只能祈望上天保祐我出了事，還能遇到好心的路人幫我打 119 叫救護車。